大家都說,可能多陳述幾次事情,多說自己很痛苦,會好過一點。我好像已經說了很多次過程,我一覺得痛苦就寫日記,但再多的話都難以撫平我的哀痛,我覺得我的心好像被挖了一大塊,也被媽媽一起帶走了。
九月中的時候,媽媽體力下降,在四肢出現點狀瘀血時,我們馬上請她去看醫生。中秋前那週,在林口長庚抽血診斷,隔天就發現有問題,但媽媽去幫外公家整理房子,沒有接到醫院的電話,隔週複診立刻緊急住院,隨後診斷為急性骨髓白血病,過了幾天,確認為費城染色體突變,隨即展開原先預計45天的第一階段化療。
在健保房待了一個月,因為各項血液數值很低,11月初搬到了隔離房(單人房),媽媽出現了黃疸,也開始掉頭髮,暫時停止用藥。過程中,我一直很樂觀,還想著,雖然療程被拖延,但是12月初我從日本回來時,她一定出院了,一定什麼都能吃了,我一定買她最喜歡紅豆麵包給她吃。
媽媽在11月中就下不了床了,那一週,她感染腸病毒,之後腸病毒好轉,但媽媽也瘦了一圈,沒有體力。11月底後媽媽開始自言自語,我弟弟說這叫譫妄。
上上週六晚上我Google著「譫妄」兩字,發現多是癌末、更甚有一個頁面介紹著「生命的最後一哩路」,裡面好多敘述都跟我媽媽一模一樣,我想著不會吧,一邊陪著媽媽,一邊偷偷流淚(治療期間我都不敢哭給她看)。
週日清晨,媽媽呼吸轉為急促,我請護理人員通知總醫生以及值班醫生時,醫生他們問我,為了預防緊急狀況,需要決定屆時要不要急救(包含氣切、電擊、按摩等等),請趕快做決定。他們說,不知道主治醫師有沒有跟我們說,但其實媽媽黃疸指數從來沒有降低,如果是因為化療藥物肝毒性,應該在搬進隔離病房、停藥後就降低了,這代表癌症說不定惡化的比我們想像中的快。
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媽媽在隔離病房時,病情從來沒有好轉,化療跟標靶藥物說不定沒有效。
媽媽生病後,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出來,我說我愛她,她回她也愛我,「對不起我什麼都沒做」、「妳已經做得夠多了啊」,她最後想要摸摸我的頭,叫我不要哭。
之後的事發生得很快,我們放棄了急救,肺炎、肺部積水、黴菌感染、敗血症,媽媽在週日上午講完話以後意識漸漸不清,週二時升壓劑已經撐不起她的血壓,我看著心跳圖漸漸平緩,媽媽就這樣休息了。
從發病到離開不過兩個月,好短。
59年的人生,好短。
我在最後一直叫媽媽不要害怕,我愛她、我謝謝她,媽媽,妳有聽到嗎?
我知道媽媽這一年因為外公帕金森氏症病情加重,所以過得很辛苦,可是如果沒有發病,她也一定會做到她倒下為止。我在一開始媽媽發病時,還跟弟妹說,這是個機會,媽媽學習對外公放下,我們學習照顧這個家。但為什麼媽媽放得這麼灑脫?為什麼上天要這樣就帶走我媽媽呢?為什麼偏偏是白血病?為什麼是我媽媽?
去年的這個時間,她第一次出國,和我一起去日本玩,前幾天幫她整理要讓她帶走的衣服,看到了那時候的SUICA。我去年一定是跟她說,未來十年,我們還會常來東京啊,就買著放著吧。而這個時間,如果沒有發病,她應該快快樂樂地跟我妹玩完京阪神了,就跟媽媽每次出去玩一樣,照片裡的她都笑得好開心喔。
媽媽常常看著一些意外死亡的新聞說,這就是命啊。
媽媽。
妳在現在的這個時間走,也是命嗎?
我好不甘心,但我不知道找誰討公道。
但如果屏除我和家人的痛苦,我最擔心的是,媽媽還有什麼想做卻沒做的事嗎?
我理智知道很多事,我知道每個人臨走前多少會有遺憾,我知道抗癌是很艱辛的一條路,說不定媽媽辛苦一生,真的累了,想休息了。
媽媽做的是對她最好的選擇。
她身上不再有病痛,不需再煩惱。
但是媽媽,我捨不得妳走啊。我還想跟妳一起做更多事,多去日本玩幾趟,一起去看妳說朋友拍得很好看的楓葉跟櫻花。
我好痛苦。
我之前工作最委屈的時候,第一個講的人是媽媽。昨天處理後事,我希望每個人都好,但為什麼每個人都要給我壓力,卻又說不要有壓力?我也覺得我受委屈了,我好想找媽媽說,可是我不知道去哪裡找她。
我不知道我要多久才會好。媽媽。
這幾天一想到同人相關的事情,都一直忍不住想到媽媽。她一邊嫌我動作太慢沒效率、為什麼要做這些賺不了大錢的事的同時,一邊會幫我封袋、折包裝,也會在我因為趕稿而不想出門的時候笑我,但還是不會逼著我出去。
我覺得我離世界好遠,明明日出日落,地球還在轉,我媽媽卻不在了。
我是寫小說的人,我理智上認為,如果我還記得媽媽,或是她留在別人的記憶裡,我的媽媽就永遠存在,我應該為她好好地寫一些東西。我不想忘記她,但一回想,我都忍不住想著她已經不在了。好痛苦。
媽媽,我好想妳。